清晨,中央之地的晨雾还未散尽。
罗恩站在庄园入口,看着远处天际那抹渐亮的曙光,心中默默梳理着接下来的行程。
「乐园」,那个连荒诞之王都称之为「精神肿瘤」的地方,终于要向他敞开大门了。
引擎的轻鸣声从雾气中传来。
一架银灰色的私人飞行器缓缓降落,悬浮引擎的魔力波纹在空气中荡开涟漪,吹散了脚边的薄雾。
舱门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中走出。
「早上好,罗恩副教授。」
塞西莉娅微微欠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礼仪教材。
可那双琥珀色眸子中的狡黠,却透露出主人此刻并不那麽「端庄」的心情。
罗恩打量着眼前的女仆。
依然是那身黑白相间的标准制服,依然是那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色短发。
可整个人的气质.确实和二十多年前在流沙之地时截然不同了。
那时的塞西莉娅,像一把锋利却锈蚀的剑,混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她会挑剔每一个细节,会对任何不完美的事物嗤之以鼻,甚至轰杀让她难以忍受的目标。
把自己封闭在「镜馆」那个绝对掌控的领域内,一待就是几十年不见天日。
可现在.
「伊芙殿下是这麽对我说的~」
塞西莉娅眨了眨眼,故意用一种拉长音调丶带着慵懒和骄矜的腔调模仿道:
「『塞西莉娅,你要好好陪导师去一趟乐园。
记住,要随时报告他的状况,不许让他受伤,更不许让那些疯子污染了他的精神!』」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伊芙说话时那种微微抬起下巴的姿态都模仿了出来。
罗恩忍不住失笑:「她真是这麽说的?」
「当然不是~」
塞西莉娅立刻恢复了正常语调,露出促狭的笑:
「原话其实更严肃,大概是『务必确保导师的安全,乐园内的情况复杂,你要时刻保持警惕』之类的。」
「不过嘛」
她歪了歪头:
「我觉得我的翻译更传神一些。
至少把殿下那种『明明很担心却非要装作只是公事公办』的小心思表现出来了。」
罗恩摇头失笑,迈步走向飞行器。
塞西莉娅跟在他身后,继续用轻快的语调说道:
「其实我也进不去『乐园』,这个嘱咐您听听就可以了。
对了,殿下现在还在王冠氏族的祖地,说是有些『仪式』必须完成。」
「月曜级的突破对她来说已经没什麽悬念了,就是时间问题。」
「但她现在最头疼的,是那些学派联盟的长老们非要她先完成一堆繁文缛节。
什麽『血脉纯净度认证』『荒诞权柄共鸣测试』『继承人正式宣誓仪式』.」
塞西莉娅翻了个白眼:
「反正就是一大堆听起来很厉害丶实际上就是老古董们用来拖延时间丶刷存在感的破规矩。」
罗恩在舱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所以她没法来?」
「嗯。」
塞西莉娅点头,表情变得认真了些:
「而且以殿下目前的实力,去『乐园』也帮不上什麽忙。」
「那里关押的都是黯日级和以上的囚犯,月曜级去了.」
她摇摇头:
「恕我直言,大概只会成为累赘。」
「或者更糟,成为那些疯子们眼中的『玩具』。」
这番话虽然直白,却是事实。
罗恩点点头不再多问,登上了飞行器。
舱内的装饰简约而精致。
柔软的真皮座椅,淡紫色的魔力照明,还有一个小巧的茶几,上面摆放着茶具和点心。
「请坐。」
塞西莉娅示意罗恩就座,自己则熟练地走到驾驶位:
「从这里到您要去的地方大概需要半个小时航程,我准备了一些茶点,您可以先休息一下。」
飞行器平稳启动,开始向着目的地前进。
罗恩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了片刻,然后突然开口:
「你的魔力压缩度到九倍了?」
「是的。」
塞西莉娅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带着几分自豪:
「多亏了殿下的资源支持,最近进展还算顺利。」
「如果不出意外,大概十年左右我应该能够冲击黯日级。」
罗恩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是挂壁,突破时间不能作为参考。
十几年时间从接近八倍到九倍,这个速度其实并不慢。
要知道,魔力压缩每提升一倍,难度都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能在这些年完成这个跨越,说明塞西莉娅不仅天赋出众,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向。
「那看来当初在流沙之地的那场『失败』,对你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罗恩平静地说。
塞西莉娅的手在操纵杆上微微一顿。
过了一会儿,银发女仆才轻笑出声:
「确实。」
「虽然当时在『元素之夜』的彻底失败,我的『完美主义』被砸得粉碎」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她的语气变得柔和:
「在那之前,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处处都不符合我的标准。」
「每一个细节都有瑕疵,每一件事物都不够完美。」
「所以我把自己关在『镜馆』里,试图创造一个只有『完美映像』的世界。」
「一关就是几十年。」
「可结果呢?我变得越来越狭隘,越来越偏执,直到连自己都快要忘记.」
她开启飞行器的「自动驾驶」模式,慢慢转过身:
「忘记『完美』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飞行器穿过一片云层,阳光透过舷窗洒进银发女仆的脸上,光斑在其脸颊上跳跃起来:
「现在的我,依然追求完美。」
「只是我明白了真正的完美从来就不是『没有瑕疵』,反倒是『接纳不完美』。」
「就像这个世界,它混乱丶荒诞丶充满矛盾.」
「可正因如此,它才如此.生动。」
罗恩听着这番感悟,心中微微点头。
塞西莉娅确实成长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镜子后面挑剔世界的「完美主义者」。
如今的她,更像是一个真正走出象牙塔丶开始拥抱现实复杂性的修行者。
「对了。」
塞西莉娅突然想起什麽:
「殿下还有句话让我转达给您。」
「她说等我突破黯日级之后,如果您已经开始在『乱血世界』建立据点.」
「希望我也能过去帮忙。」
罗恩挑了挑眉:「你自己怎麽想?」
「我?」
塞西莉娅歪着头想了想:
「说实话,我挺好奇的。」
「一个被『鲜血之王』统治的世界,血族十三氏族的混战,还有那些关于『血脉权柄』的传说」
「听说那里的『贵族』们都住在血族风格的城堡里,以血液为食,还能变成蝙蝠」
「听起来很像某些古老童话里的怪物故事,可又确确实实存在于现实之中。」
她回头看向罗恩,瞳孔中满是期待:
「而且跟着您这样的『怪物级』强者做事,应该比窝在氏族当『花瓶长老』要刺激得多。
我一直想看看当我的『镜面』遇上那些『血法术』时,会碰撞出什麽样的火花呢?」
「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俏皮:
「到时候我可就是要在您手下做事了,还请看在咱们曾经在流沙之地『共患难』的情面上.」
「对我的待遇好一点?」
她说着,还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可怜语气补充道:
「什麽『每天加班到深夜』啦,『工资只发一半』啦,『动不动就扣绩效』啦这种黑心老板的行为,您可千万别学啊~」
罗恩失笑:「你觉得我会亏待自己人?」
「那倒不会。」
塞西莉娅笑着说:
「只是想提前讨个口头承诺而已。」
「毕竟殿下说了,您这个人虽然温和,可一旦认真起来,工作强度能把人逼到怀疑人生.」
「我可不想十年后刚突破黯日级,就被您安排去天天加班。」
罗恩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
「放心,我会给你正常的待遇。而且」
他的语气变得认真:
「如果你真的能突破黯日级,到时候来乱血世界,我需要的也绝不只是『打工者』。我需要的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合作者』。」
「那个世界的水很深,塞西莉娅,深到连我现在都只是刚刚摸到边缘。」
这番话让女仆收起了玩笑的表情。
「.我会努力的。」
飞行器平稳地穿越云层,向着曙光港的方向前进。
约莫半小时后。
「罗恩副教授,快到了。」
塞西莉娅的声音将罗恩从冥想状态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向舷窗外。
曙光港那熟悉的天际线已经映入眼帘。
高耸的巫师塔丶错落有致的浮空建筑丶还有那条如同银色丝带般缠绕城市的环形轨道交通系统.
这座巫师文明最繁华的商业港口,在晨光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辉。
飞行器开始缓缓下降。
很快,他们抵达了那片熟悉的街区——曙光港最繁华的商业区。
罗恩透过舷窗向外望去。
街道上依然人声鼎沸。
绿皮地精高举着会自动变色的水晶球,用尖细的嗓音宣传着所谓的「预言功能」;
半兽人铁匠在露天摊位上展示着还冒着热气的武器,锤击声如雷鸣般响彻街道;
穿着华丽长袍的半精灵商人优雅地介绍着「来自月井深处的纯净月露」;
矮人工匠则在角落里大声吆喝,说自己的炼金护符「保你平安一辈子」.
所有的一切,都和二十年前一样热闹丶喧嚣丶充满了生机。
可当罗恩的目光落在那栋夹在材料商铺和炼金工坊之间的三层小楼时
他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自然而然」地滑过那个区域。
那些商贩会叫卖到小楼门前三米处,然后莫名其妙地转身走向别处;
行人会径直朝着小楼走去,可在即将撞上大门时突然诡异地绕开,仿佛那里根本不存在;
就连那些飞在空中的信使鸟,也会在接近小楼时改变航线,像是被某种无形力量温柔地「推」向了别处.
三重认知屏障。
「存在遗忘」丶「记忆模糊」丶「认知排斥」。
罗恩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些层层迭迭的法术纹路,如同无形的蛛网般笼罩着整栋建筑。
这是荒诞之王的手笔,也是这个传送入口得以在闹市中隐藏数千年而不被发现的原因。
飞行器在小楼附近的一片空地降落。
舱门打开,罗恩和塞西莉娅先后走出。
「克洛依讲师应该已经到了。」
塞西莉娅看了眼通讯水晶:
「卡罗琳十分钟前发来消息,说已经把她送到门口。」
罗恩点点头,迈步向着小楼走去。
果然,在那扇贴着褪色告示的木门前,一个纤细的身影正静静站立。
盲眼女巫今天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占星长袍。
那双被黑丝绸遮盖的眼眸,此刻「望」向罗恩的方向。
虽然看不见,可她的「注视」却精准得可怕,仿佛能够穿透肉体直接看到灵魂。
「早上好,罗恩副教授。」
克洛依微微欠身:
「抱歉让您久等了。」
「我才刚到。」
罗恩走上前:
「准备好了?」
克洛依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
「是的,那位『王』说,我必须去那里。」
「祂说我看到了太多的『可能性』,以至于无法构筑『唯一』的自我。」
「我需要去『乐园』,那个只剩下『破碎的唯一性』的地方」
她的声音有些飘渺:
「去捡拾一面属于我的镜子。」
罗恩听到这番话,心中明悟。
虚骸的本质,是「自我认知」的具现化。
它需要足够清晰丶足够坚定丶足够「唯一」的核心理念作为支撑。
可克洛依作为顶尖的占星者,她的能力恰恰是「观测可能性」。
她能看到无数条命运分支,能预知无数种未来走向。
这种能力让她成为了强大的预言家,可也成为了她构筑虚骸时最大的障碍。
因为当你能够同时看到「一万种可能的自己」时
你还能确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吗?
「『可能性』的观测者,必须去直面『可能性』的坟墓。」
罗恩说出自己的判断:
「只有在那个只剩下『破碎唯一性』的地方,可能才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唯一』之道。」
「『乐园』里的囚犯,都是被某种偏执的『唯一性』所吞噬的疯子。」
「他们的『可能性』全部死去,只剩下最极端丶最纯粹丶也最扭曲的『唯一』。」
「而你」
他看向克洛依:
「需要从这些『破碎的唯一性』中,拼凑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面『镜子』。」
「不是模仿他们,某种程度上是『理解』他们为何会走向这条不归路。」
「然后从中找到,你自己的『锚点』。」
克洛依的露出苦涩的笑:
「说得轻巧。」
「可那些囚犯的疯狂,据说能够直接撕碎未经保护的精神。」
「在未来的无数分支中,我看到了一千种死法,三百种疯狂,还有七十二种.嗯,难以描述的『蜕变』。」
「可唯独有一条路,通向的是『空白』。」
她抬起手,苍白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像在拨动看不见的丝线:
「那条路的尽头,命运之线断裂了。
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感知不到任何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