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取物(加更,六千)(2 / 2)

食仙主 鹦鹉咬舌 6801 字 1天前

雨从发丝间淌下,裴液在背后把掌心向上,承接着这些丝丝缕缕的精灵,这个时候,他不可能不出手的。孤身一人……或者两人,是挺熟悉的处境。

这时他转过头,仰望了身后佩剑的汉子一眼,那面色冷峻的汉子没预期到这个动作,微微一怔。

然后他看见那少女也同样转身,仰起了头。

仇落在痛苦和震撼中低下头,看着那熟悉而沉重的枪杆没入自己的腹中,血像水流一样淌向地面。

他是恐惧的,但这时反而又有一种血勇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冲进头颅里,他咬牙吼道:「有本事杀了我啊!水上的好汉怕死吗?!再刺我一枪,我也是这番话!」

甲板之上雨丝安静,年轻人的吼声几乎传遍夜里,许多双目光都投向了他,但没人有什麽动作。许多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少坞主,但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

热血的丶初出茅庐的丶一时激愤的,后来他们都死了,帮派也消失了,像一吹而去的灰尘。但青风使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执掌着八水。

水上的好汉们当然也是怕死的,没有人不怕死。

因为死和死也是有区别的,和兄弟们并肩拼杀,取人性命,也寄上自己性命,赌的是荣华富贵,过的是逍遥自在,若是死了,得弟兄们一捧泪,一碗酒,那死也就死了。

但面前是铜墙铁壁,自己是枚鸡蛋,没有人想撞上去;四周空气里有双无形的大手,随时能捏断自己的脖颈,没有人不恐惧。

何况许多人有了家业,手下有了队伍,谁又想轻易便死呢?

甲板上人们持枪佩刀,心思不一,但面上都是沉默。

流失的气血令仇落的怒声都虚弱许多,他瘫在那里,大船下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

但那袭黑袍却没再看他,他没有再逼问这位少坞主的意思,一双黄瞳挪向了他后方。那确实是他们的风格,不在多馀的事情上下功夫,很多时候并不在意冒犯,也不在意你是硬骨头还是软膝盖——这杆鱼枪不是为了让仇落痛的,是为了让后面的那几个人看的。

这种做派远比仇落的怒吼透出更漠然的残酷,甲板上许多人心里都反胃般微抽,那正是令他们恐惧的气质。

「那麽换一个人吧,」那袭高大的黑袍像和雨夜融为一体,他垂眸道,「你呢,你今日——」

他的言语忽然被一种微妙的啸声掩了过去。

许多人第一时间无以分辨那种声音,但都下意识回头去看,然后见到,在那几个瘫坐的渔人之间,一个背缚双手的年轻人不太稳地站了起来。

细绳早松脱了,一蓬不长不短的黑发垂下来,几乎把他整个脸遮住,头发是湿而糙的,脸颊也是糙的,但线条很硬朗。

他穿着薄皱的短褐,粗麻的裤子,绑腿,赤脚,身上还带着鱼腥气。

下一幕有些令人脑子转不过来——他向后抬腿跨过坐倒在地的同伴,踉跄地向后一挤,撞在身后持刀的汉子刃上,把手上麻绳松脱了开来。谁也不知道那汉子为什麽没避开。

然后他就任身子那样倾倒下去,顺手抽走了另一人腰间的佩剑,反握在手里。

将及地面时他轻轻一拧身,就像一只虎伏倒下去,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一丝直插心间的锐利。

仇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很多目睹的人都是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几百条火把的光影里,那年轻人的脸上没有什麽值得言说的表情,他将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身形像一尾燕子掠去,同时地面溅出一团雨花,然后那些水就如被驯化一样环绕在了他的手间。

但那团水只是一枚火柴。

天地之间,细雨万丝,雨和雨连缀在一起,他轻一挥手,手间的水流已飘然散在风中,然后整个天空都被点燃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刻身在其中的震撼感受,所有视野之中可见的雨丝似乎都朝着他倾斜而去,而且触肤可感地变得锐而寒冷……初春之雨那种与薄刃切肤难辨你我的冷痛在这一刻无比鲜明,一瞬间许多人感觉自己似乎已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人,但都只是那锋锐带来的错觉。

然后那位年轻渔人将剑拖在手里,随手一抹,一条清冽的水流就缀在剑刃之上。那明亮的剑身淋在雨里,于是所有的锋锐都有了着落,千亿条雨锋同时汇聚过来,一切都那样安静,好像风声都被先一步切断。

然后那剑身之上先一步裂出了笔直的纹路。

那显然不是人能轻易掌控的力量,初月之北雨,湖上阴寒之夜,这种锋冷被抟合起来,已先一步超出了凡剑承载的极限。

而后,也许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再见不到这样超出想像的剑术,剑在那粗服乱发的渔人手里宛如舞动的精灵。在这柄剑碎裂之前,他正仰身掠过站起的狐帮帮主,拧身抬手抽走了他腰间之剑。

然后他松开另一只持剑的手,那掌心残留的雨水已经把皮肤割出了血,这柄剑就如同已被大人引导着奔跑起来的孩童,起初的那种啸声骤然猛烈起来,它是来自雨,来自风,来自千万条急速运动的雨丝——如今全粘附在这柄剑上。

他用新拔出的剑将这柄剑一接,就如同一团水撞碎在墙上,旧剑撞碎在了新剑之上,于是一切沛莫能御的力量和锋锐都被导向了一个一致的方向。

舞乐般的谐妙,诗画般令人心醉的美感,他用第一剑起势,用第二柄剑承接,这种远远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力量在手中从容驾驭……在场很多人都会用剑,但没有人在这铁器中感受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那年轻渔人反握住新剑之柄,迈出了掠向船头的第三步,身形像枚箭一样暴突射入,粗糙的发在风中荡了起来,臂上青筋蛟般蜿蜒腾起……他已不是握着一柄剑,他是控扼着一条龙!

所有人是在这一刻才有所动作,持刀佩剑的人们盯住了这道进入围拢的身影,有人惊愕,有人怒喝起来,而船头之上那袭黑色的大袍飘飘欲举,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

裴液当然知道,他的双眼炽亮如金。

【大矫诏】

雕刻了两个月的紫竹诏令,在这一刻显出森冷的威严,那袭黑袍下的人体完全僵在了那里,裴液先从两人之间掠入围拢,这一刻鹑首开放,他清晰地感知到周围四方有十九个人有所动作,其中有七个正打算向自己出手。

但都太慢了。

经历过无拘的训练之后,他对如何令自己更快一事迈入了全新的境界。

前方的仇千水正在站起。

裴液为他留了螭火,但下一刻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僵住不动了,于是裴液一掠而过。

众火之下,他飞凌在这袭宽大黑袍之上,水流涌动的剑刃上一霎涂抹了玉质般的朱红,然后他拧腰丶奋臂,在整副身躯的支点之下,把手中的沛然一剑斩在了他的脖颈上。

袍领和兜帽先在锋锐之中绞碎,然后鲜红喷射的血飞扬出来,颈骨丶喉椎在同时断裂,这一刻好像才令人反应过来,那黑袍之下原来也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但就是这样的一斩令他醒了过来,黄瞳之中首次涌现出暴怒,四方玄气同时涌动,他抬手攥死了颈间的剑,剑身在呻吟中扭断成畸形的铁条。

裴液在斩上这一剑之时就已松手后翻,形态漂亮得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儿,他没料到这人骨头这样硬,也许这是浸在天地玄气中的灵躯应有的强度,更可能是他还是反应过来一些,提前做了真玄的防御……不过裴液这时候不想先思考这些了,他只需要再取一柄剑。

然后一柄剑就递入了手中。

比他念头还要更早地飞射而来,速度刚好,势头刚好,默契得就像在那里等他。裴液将这柄剑一接丶一送,只着手一下,令它飘出一个弦月般的美妙曲线。

涝水使冷怒的目光已锁定了这具空中脆弱的身骨,玄气一拧就足以将他捏碎……但当他看向空中这位少年的时候,是先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双眼睛。

其实非常远,在这刺杀之人的后面,在诸位水豪围拢的后面,甚至也在那仇千水之子后面,足足遥在五丈之外……但他就是看见了少女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雨火的光润之中,一道银白与朱红从他颈后一掠而过,补齐了那未斩断的一截。

头颅滚落在地,剑飘曳着飞回到年轻渔人的手里,熟悉得仿佛自然而然,他持剑落在地上,身前只剩无头而宽大的血袍在风中飘荡。

他转过身来,瞧了瞧诸人,还是赤着脚,薄衣粗发,带着鱼腥气,倒现在也一句话没说,只手里的剑染着血。

仇落一时几乎失去了腹部的痛感,他怔然地望着船头,心里只不停回荡着在牢里时听见的那句话。

这时他知道这人是什麽意思了。

身是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