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前线(2 / 2)

泼墨一样的云翻涌,年轻的军官大步踏过血污,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冷硬。副官紧随其后,探照灯轰然亮起,把他们的影子拉长,鬼魅般落向荒原。

通讯员小跑着过来,向军官敬礼:“陆上将,苏上将还在等您的回电——”

“我知道。”陆听寒说。

说着知道了,他却没有立马动身。

他久久凝望荒原,目光又落向哨站的废墟。战士收容了一只蛇形怪物,将它放入透明容器,带到了陆听寒的面前。

怪物狂扭岩石构成的身躯,“嘶嘶嘶”吐出三条信子,毒牙森森。

陆听寒垂眸看着它。

风中的湿度大了,隐隐有腥臭和泥土味,云层又压低了几分。风向变了,蛇怪似乎感召到什么,抖落了几块碎岩,瞳孔眯成竖线。

这些常人看来毫无意义的转变,对他来说,是可以解读的信号,是清晰的预兆。

“……一小时后,在哨站以东50公里进行两轮轰炸。”陆听寒说,“它们要来了。”

城市的指挥中心灯火通明,他下令后,无数人忙碌起来。飞行员抱起头盔,匆匆奔向金属色的飞行器。

一条条命令接着被下达。两座城市的城墙上,枪炮缓慢调转角度,对准东南方向,战士们小跑着行进到新岗位,持枪而立。

等防御策略彻底调整好了,陆听寒才联系苏恩齐。

全息影像闪动,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他面前。

苏恩齐道:“陆上将,你不该留在前线。”

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急切。

“‘岩蛇’的行为多变,不留在前线,我无法及时分析、预测它们的行为。”陆听寒说,“地下感染生物难以应对,不能松懈,值得冒险。”

苏恩齐皱眉:“我们不能冒失去你的风险。这次形势非比寻常,陆上将,我再重申一遍,你不该留在前线。”

“还有地方能回去吗?”陆听寒反问他,“大部分武器无法打击‘岩蛇’,它们能迅速突破城市防线,风阳的东南城区已经被毁了,唯一的生路就是在城外拦截它们。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它们的人,我能断言,如果我回去城市,三天之内风阳城必定沦陷。没有风阳的能源支撑,主城沦陷也不过朝夕之间。苏上将,我从没有任何地方能回去。”

苏恩齐死皱眉头,嘴角下沉,绷出僵硬的弧度。

他缓缓道:“我还是认为,你要再考虑考虑。”

陆听寒看向他,突然说:“您指导我多年,说过许多金玉良言,我至今受益匪浅。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第一次在模拟训练中战败时,您说的一句话。”

苏恩齐挑眉。

陆听寒说:“您说,我战败是因为我心软了,我不肯放任那一支队伍去死,总想着十全十美,拯救所有人。这句话我记到了今天。”

苏恩齐早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提及往事,他不由放缓了语气:“你是不同的。你的存在对联盟来说,是无可取代的,要谨慎衡量风险与收益。”他的眼神闪烁,低声道,“我一直没和你讲,蒋华池——蒋华池那件事——”

陆听寒没想到,他在此时提起了蒋华池。

他默默听着。

苏恩齐的嗓音低哑:“蒋华池的父亲蒋若,是我的老战友。181年,我们在主城的前哨站驻守,遭遇了5号深渊的感染潮。我在战斗中失去了意识,是蒋若拖着被炸断的一条腿,把我背出去的。”

他接着讲:“蒋若牺牲后我一直照看蒋华池,将他视若己出。他和苏良是我的孩子,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

“5年前,许久不联系的蒋华池突然告诉我,说他惹事了,闹出人命了。”苏恩齐闭了闭眼睛,“我才知道他在走私军用抑制剂,还谋杀了一名军需官。”

陆听寒说:“靠着您的关系,蒋华池应当不缺钱。”

“只要他开口要,我有什么不能给他的?”苏恩齐说,“但是,有些人天生就是恶的。对于蒋华池而言,只有违法乱纪、把规则踩在脚下才有趣,他乐在其中。”

他轻叹一口气:“我听完他的讲述,本想把他上法庭。可是我老在他的身上看到蒋若的影子,睁眼闭眼都是。只要他在,蒋若好像还活着。”

“所以您包庇了他。”陆听寒冷淡道,“那么多年过去,您依旧想包庇他。”

苏恩齐没正面回答,说:“他现在落在你手里了,会得到应有的审判。”他苦笑了一下,“会是死刑吧。”

“是的,血债血偿。”陆听寒的神色不动,“可我不明白,这与战况无关,您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件事?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也不存在网开一面。在这种时候我们应当把所有精力放在决策上,我相信您也明白这个道理。”

“怎么会无关呢?我不是在求情。”苏恩齐看着他说,“……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陆听寒:“……”

这一瞬,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他的神情。

苏恩齐就这样静默地看着他,白发苍苍,身形越发佝偻。

良久之后,陆听寒缓缓说:“我会留在前线的。这不是模拟训练,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又顿了一下:“人死不能复生,每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看着孩子只想起他的父亲,或许是对双方的不尊重。”

“……”苏恩齐颔首道,“我明白了,你多加小心。主城你不必操心,我也还算宝刀未老。只要风阳还在,主城就撑得住。”

他退后半步似要停下通讯,又忽然说:“你还有个小对象在家吧。记得和家里人说一声,交代交代,万一真的……真的出了什么事呢?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陆听寒垂眸。

他说:“不了。我从不善于道别。”

……

时渊在家里待了半个月,每天喂他的猥琐鱼和大白鸟。

猥琐鱼吃完饲料就回假山里藏着,白鸟也不骂街了,蔫蔫的,它们也感受到危险将近。

天天都是轰炸天天都是颤抖的大地,最近的几次,蛇群几乎就在城墙脚下。众人寝食难安,时渊也寝食难安——虽然他们的原因完全不同。

焦虑的望夫时开始违法乱纪。

具体表现是,他躲着巡逻队,每天早上在小区附近遛弯。

遛着遛着,他被在阳台透风的沈阿姨发现了。

沈阿姨没向巡逻队举报他,还邀请他到家里,一起……织毛衣。

她教得很好,时渊学得很烂,每天的杰作就是一截破布。

“没关系,”沈阿姨总是宽慰他,“努力了就好。”

时渊心不在焉,总想着陆听寒。不知为何,一种巨大的不安正在缓慢升腾。

沈阿姨打量他的神色:“时渊,你是有家里人在战场吗?”

“嗯。”时渊回答。

沈阿姨看他顿时充满怜爱:“不用担心,他们都能平安回来的。我们这儿和拾穗城不同,在高地上呢。”

时渊就这样又织了三天毛衣。

第四天,他和沈阿姨坐在阳台上,突然说:“我得走了,我要去找他。”

“啊,走去哪里?”沈阿姨刚好起身去拿水,“回家吗?等喝杯水再走吧!”

等她接了两杯水回来,阳台上空荡荡,织了半截的毛线和毛衣针就放在椅子上。

“咦——这孩子真是的,怎么跑得那么快呢。”沈阿姨嘟囔,“真是个急性子。”

她把水杯和毛衣收回了回去,锁好门窗。

极远处,前哨站的远方大雾弥漫,其中有一道横卧的黑影。

“……我好像看到了一座山。”观察员喃喃说,“在雾气里。”

下一秒,山岳颤动。

它睁开了缝状的竖瞳,嘶嘶吐出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