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红叶寺(1 / 2)

因那一家三口的事,齐振业连着数日郁郁寡欢。

阿发阿财并不清楚当夜究竟发生过什么,只以为他看不得人间疾苦,便试图宽慰,奈何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两人私下里来求秦放鹤。

秦放鹤便道:“放心,这是好事。”

孩子成长呢!

接下来几天,天气都不错,车队便加紧进程,一口气走了十数日,直至人疲马乏。

齐振业难得安静,又好似对外头百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到一地,便要下车下马,细细地看,又问些日常,倒渐渐有些复原的意思。

这日众人去附近城里补给休整,听旁边几桌客人说起城外红叶寺赏雪,秦放鹤便道:“这些日子走得太急了些,身子也吃不消,既然出来游学,又遇到好所在,哪怕红枫已落,说不得也要去走一走。”

这话虽是对大家说的,可全程看的都是齐振业。

方才齐振业虽未开口,却也听得仔细,且他也确实有些累了,此时略一松弛,全身上下便都酸痛起来,故而点头,“也好。”

最近他脑子里乱得很,去名刹拜拜,静静心也不错。

便借着茶博士上茶,问了那红叶寺的概况,好不好玩。

茶博士乃是本地人,颇以此为豪,“怎么不好玩?处处都玩得!那红叶寺群山环抱,有溪有水,春赏桃杏,秋赏枫,又常有文人雅士来访,历代父母官捐了许多亭台在上面,又有名人题写的诗词字画,还常有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们上去文会哩!”

顿了顿又遗憾道:“可惜你们来迟了,没看着红枫,不然那漫山遍野火红一片,浑若一把火烧起来似的,哎哟哟,何等美丽……如今虽无枫叶,可前儿着实下了大雪,满山满眼都是白的,才刚几位老爷还约了去赏雪,叫鄙店准备吃食呢。

对了,那红叶寺的素斋十分有名,既然来了,贵客们万万不可错过了。”

齐振业顺着他说地想了一回,不由心驰神往,仿佛心头阴霾都散了些似的,当即决定往城外红叶寺去住几日。

秦山和阿发等人虽无太深感悟,但只要去玩,他们便也欢喜。

得了齐振业示意,阿发掏了一小粒碎银子与那茶博士。

那茶博士喜得浑身发痒,越发卖力讲解,将城内外一干好玩的所在都说与他们听。

因决意要去寺庙,众人便不要荤腥,只捡着油豆腐、素面筋之流吃了,又要一个烧得滚滚的菜叶儿粥,配着萝卜粉条包子下肚,身上倒也暖洋洋地舒坦。

冬日天黑得早,近来又不甚晴朗,才吃过午饭,天色便昏沉沉的起来。

秦放鹤担心天黑后山路难行,便催着结账。

稍后众人重新点起车马,买了些香烛,一路打听着往红叶寺去了。

出了城,道路两边都是白的积雪,只中间路上压出来两行车辙并一列行人足迹。

白日部分积雪略晒化了,可马上又会被冻起来,变成一道道

耸起的亮闪闪的冰溜子,最容易打滑。

白云村跟出来的兽医见了,对秦放鹤说:“地滑,路也不熟,恐折了马腿,不如在蹄子上裹布。”

马腿一旦摔折,其余几条腿根本撑不住身体重量,唯有杀死一条路,所以大家都很珍惜,忙依言将蹄铁裹住,果然稳了不少。

又走了一段,果见前头一条河流蜿蜒,表面都上了冻。逆着河流来向走了一回,就能看见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银装素裹。

那山已几乎是纯白色的了,只偶然山势起伏之间,露出一点黑色的冷硬的山脊,分外醒目。又有一点向阳处凹下去的松柏,零星翠色点缀其中,在冷冽冬日中蕴藏勃勃生机,煞是亮眼。

秦放鹤索性下车赏了一回,顺便试着作了一首诗,感觉不错。

齐振业被带起兴致,也跟着诌了两句,也还行。

山路崎岖,上不得车,众人便先找地方寄存了,只将贵重物品背负在身上,然后便开始爬山。

阿发和秦山等人依旧分前后开路、殿后,将秦放鹤和齐振业簇拥在中间。

“好大雪,”秦山难掩兴奋道,“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雪。”

秦猛便笑,“你才活了几年?怎知没有?”

阿财也顺势道:“这算什么?饿们那里多的是大雪。记得有几回跟着饿达去关外,天爷咧,那才叫雪!冬日若下起来,呼啦啦妖精下山也似,站在眼前都找不着家,是万万不敢出门的。”

众人便都笑起来。

山路崎岖,又有落雪湿滑,爬完几十级台阶,转过去一看,又是几十阶,起起伏伏似望不到头。

渐渐的,大家也都住了口,将力气积攒在腿上,全力登山。

也不知爬了多久,眼见迎面来了两个背竹篓的和尚,秦山便叫住他们问:“敢问小师父,还有多少?”

那两名僧人都行了合十礼,“快了快了。”

众人就继续爬。

结果又爬了半日,仍望不到头,又遇到一个和尚,仍问时,对方还是回“快了快了……”

秦山火力足,此时已然爬得满脸通红,天灵盖上都呼哧呼哧喷出热气来,见状叉着腰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的和尚们怎得糊弄人?”

众人便都大笑起来,震得附近林中飞鸟扑簌簌乱窜,带起一蓬雪沫。

好在那茶博士没糊弄人,蜿蜒山路上颇多亭台,里头柱子上墙壁上也有各处文人来此地游览后,一时兴起写的诗句,秦放鹤拉着齐振业饶有兴致品鉴一番,又论些好坏长短。

齐振业看得认真,有不懂不通的,便当场问。

秦放鹤讲得也细致,又教他如何通过字眼推断写作人的籍贯和性格。

“你看这第三句里用了一个菰字形容美人指,那么写诗之人大约便是南边来的,因此物不耐寒气,只好长在温暖的地方。况且咱们北地人说起美人指来,总爱想些葱白、蛋白之流,若想与众不同些,又有嫩笋……”

北地人自然也可以写南物,但人的第一反应做不得假,若果然是故意混淆的,字里行间难免多匠气,多半也分辨得出来。

这亭子虽四面透风,然视野开阔,景色极佳,从这里放眼望去,大半座城池都尽收眼底,巍峨万千。

阿发指着下头黑蛇一般的蜿蜒山路,对秦山笑道:“那几位师父却也不曾糊弄你我,若照直了说,确实快了快了……”

奈何山路不直呀!

一群人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间,竟有个本地货郎挑着担子从上面下来,见了他们便上前来问可要吃点心。

秦放鹤因问有什么,那货郎便放下担子,掀开上面的盖布与他们瞧,不过是些素包子、炸面果子等物。那倒不希罕,所喜竟还挑着小茶炉和一点木炭,可以就地煮茶吃。

于是秦放鹤便叫秦山给钱,让那人煮滚滚的茶来。

众人避着风吃了茶点,身上渐渐热乎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又爬了约莫两柱香,便隐隐看到一角斜飞的青黑色屋檐,众人顿时精神大振,腿上似有无限动力传来,齐齐加快脚步,一鼓作气登上去。

但见好大一座平台,往里便是黄的墙黑的瓦,门口两株粗壮古松,也不知多少岁了,斜斜伸出两角,便似迎客。

时候不早,众人不好多耽搁,急急入内,就见有个小沙弥在扫雪,便说了来意。

那小沙弥一听,笑道:“可是赶巧了,老爷们同贫僧来吧。”

秦放鹤听得有趣,“怎么个巧法?”

小沙弥提着扫帚,边带路边道:“几个时辰之前,也有几位南来的老爷们来住下,都是进京赶考的,您说巧不巧?”

红叶寺有名,却也不那么有名,除了本地人,外头知道的不多。且眼下桃杏不开,枫叶尽落,来得更少。今天却前后来了两波,的确是巧。

秦放鹤便跟齐振业对视一眼。

那确实是巧。

听说有举人老爷亲至,老和尚也从里面出来迎接,又亲自为安排住处,问他们是否肚饿,要不要备些斋饭来。

齐振业亲自添了一回香油钱,那老和尚越发满面堆笑,脸上几乎要淌下蜜来。

齐振业乐了,“大师,出家人不是总说这些乃身外之物么?”

咋这么高兴!

这庙到底成不成?

那老和尚却笑,“施主说得固然有理,然出家人虽跳出红尘,可一概饮食起居,又有哪样不在红尘三界之内?便是贫僧不喜俗物,这佛祖的住处也该修一修,金身也要塑一塑……”

大禄朝信教的人不少,若是全国闻名的名刹,多有免税良田,又有豪客供养,自然不愁吃穿,可以做出淡薄的姿态来。

但红叶寺不过地方上的小小庙宇,皆因山景美丽才多了点游客,也非人人都给香油,自然拮据。

这大和尚如此直白,直叫众人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也觉得他率真可爱,俱都笑起来。

也是,若果然真修行,何必拘泥于形式?便是那心口不一的,才是要命。

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了,浓重的夜幕自四面八方低垂下来,白日的壮丽雪景悉数埋葬,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山的轮廓。

远处传来沉沉鼓声,合着刷刷作响的山风,别有一番意趣。

外头黑漆漆的,众人又疲乏,也不敢乱走,用过白菜萝卜浇头的素面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秦放鹤和齐振业的屋子挨着,没一会儿,后者便来敲门。

进来后,也不说做什么,只坐在凳子上发呆。

秦放鹤也不催,自顾自整理被褥,又捡了案头上一卷《妙法莲华经》来看。

他之前从不看这个,如今身处寺院,细细读来,竟也渐渐品出一点味道来。

过了许久,才听齐振业问:“那样的人,很多么?”

秦放鹤知道他问的是哪样的人,当下也不换姿势,反而将经书翻了一页,继续看下头的,“多,超乎你想象的多。”

齐振业张了张嘴,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我之前几次随你去白云村过节,瞧着大家……”

他忽然想起来,他看到的几次大家吃肉,要么是秦放鹤自掏腰包为全村杀猪,要么便是他带去的羊。

况且秦放鹤乃是秀才,可以帮村民们免除一部分赋税,总比外头轻快些。

可即便如此,白云村村民们平日也不大能见到荤腥。

由此可见,那些无人庇护的村落和百姓,又该是怎样的日子?

便是那一家三口那样的吧。

秦放鹤平静道:“天下很大,百姓也很多,但粮食产量有限,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急也急不来。”

都说百姓求的只是一个吃饱穿暖,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需要做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几代人,几十代人都未可知。

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国内费尽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面脱贫,而外面许多国家和地区,仍有大片居于贫困线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