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1 / 2)

南境多丘陵。

初春的绿意已昂然,绵延的春暖与湿润的水汽一并拂面而来,连带着的,还有肌肤上的一层稍微的黏湿。

十六月袖口探出的一小截皮肤上已经显而易见有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自小生活在干冽极北雪原之中的少女从未见过这样的气候。虽然比起盛夏时节的真正潮热不算什么,而她来之前也对南境的气候有所耳闻,第一次感受时,显然还是有点出乎意料和不太适应。

虞绒绒悄然探出一只手,道元微转,已经在她袖口写了一道稍微隔绝这样雾色水汽的符,十六月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

听完傅时画的话,十六月思忖了片刻,问道:“傅师兄,可世间素有传言说,断山青宗在南方僻壤,又穷又弱,难道竟然是有人信口雌黄的误传?”

“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曾经再富饶,再美丽,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再重建,如此周而复始,也富不起来。而魔气自魔域而来,沾染之处,确实绝难再有人息,虽然不至于寸草不生……但现在,断山青宗周围,确实也只剩下草了。”傅时画道:“连他们自己宗门的人都戏称自己的门派为孤宗。”

“至于弱……”傅时画笑了笑:“从单纯的境界来说,或许断山青宗大部分弟子的境界都并不算十分高,毕竟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入定和努力破境,甚至有时候,对他们来说,境界并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杀魔兽和在这样的杀戮中活下去。”

“他们或许很难赢下几场比剑,但倘若一起进入魔兽潮中,最后能活下来的,一定是他们。”

他边说,边注意到了什么,向着舟外看了看:“已经进入孤宗的范围了,你们可以看看。”

虞绒绒趴在舟身旁向外看去。

却见目之所及,依然郁郁葱葱,是南境特有的绿意。

乍一看并无不同,但看久了,自然会觉察到其中的蹊跷之处。

太安静了。

初春无风,于是草甸静止,树木无声,如此举目望去,不见尽头,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死寂。

虞绒绒心念微动,于是粉色剑舟从半空轻轻落在了这样的草甸之上。

耿惊花没有阻止她。

她从剑舟上跳了下来,一路走进了草甸之上。

四野静谧。

喧嚣太久了的时候,其实会想要寻找这样的安静。

可若是安静到了极致,也反而会惹人发狂。

黑夜总比烈阳折磨人,而长久走在黑暗中时,有时不由得便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虞绒绒比任何人都懂这样极致安静时的恐惧。

但她依然静静地站在这里。

然后,她发现,她好似其实已经找不回自己此前在不渡湖底时的心境了,因为再安静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身后站着傅时画,扑棱着翅膀探头探脑的二狗,还有入定未醒的阮铁和守在阮铁身边的十六月。

当然,还有那个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转身睡得冒鼻涕泡的七师伯耿惊花。

“所有来断山青宗的弟子……应该都是有被困在这样孤宗中的觉悟的吧?他们很难招弟子吧?”虞绒绒轻声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弟子无以为继,断山青宗又该怎么办呢?”

“正相反。”傅时画却摇了摇头,再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你看那边。”

此处距离进入这片寂静草甸还不太久,所以如此认真向着那边去看,也还可以看到一些炊烟袅袅,由此再去想到那些炊烟中的人家与烟火人间。

“招隐域,回塘城与瑶台域,与此处接壤的三片区域里,每家都愿意送自己的孩子来修道,只要有一星半点的资质,便是弱了点...

,来做打杂的弟子,这些人家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家孩子送出来。”傅时画的声音很缓,鲜少见到他用这样真正毫无散漫之意的语气说话,所以虞绒绒也情不自禁肃了容。

傅时画继续道:“因为只有他们,才是这些魔兽来袭时,真正的受害者。那些人家中,总有血亲当着自己的面被魔兽咬死,猎杀,而逃避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这里的所有凡人百姓,都愿意以自己的血肉与血亲来做真正意义上的冲锋——与这样冷酷现实的冲锋。”

“这个世间都向后退的时候,唯独他们不会退。因为退后半步,身后便是自己真正的至亲。”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傅时画收回手:“断山青宗从来不难招到弟子。难的是……怎么让这些弟子活得更久一点,怎么与这些乡亲们交代——纵使入了道门,其实便已经凡俗有别,理应已经是两个世界。而这些乡亲们也不需要这样的交代,因为谁都知道,此处与其他绝大多数地方不同,送孩子去修道,就宛如将孩子送去了前线,从此再难相见。但这并不代表,愧疚之心并不存在。”

“断山青宗数年前没有退一步,他们在这里,便是再穷,再弱,就算这世间其他门派都湮没在时间里,他们也会一直在。因为此处的人间与宗门密不可分,所以断山青宗还独享一份人间烟火的信仰,心之所向,宗自不灭。”

虞绒绒显然没想到这样的答案。

她长久地注视着面前的草甸,稍远处丘陵上密布的树林,以及偶尔裸露的土地上,因为沾染了些许魔气而色泽微沉的深红土地。

那样的色泽明明让人有些本能的排斥和不喜,但虞绒绒却并不觉得刺眼,因为那些柔软的深红土壤上,本应立满这世代以来,为这片热土和自己的故乡而牺牲的所有断山青宗弟子的墓碑。

这个世界没有记住他们,甚至鲜少知道这样的事实。

但这片土壤不会忘记。

她倏而转身,重新走回了粉色剑舟:“我准备好了。”

一直半睡不醒的耿惊花突然掀开眼皮,问道:“你准备好什么了?”

虞绒绒深吸一口气,扫去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再扬眉一笑:“去断山青宗。”

粉色剑舟起,再继续南下,进入了更深的草甸之中,直至看不到那些炊烟。

而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那些炊烟升起之处,也有凡人远远看着他们的身影。

“刚刚是不是又有一只剑舟过去了?虽然颜色罕见又奇特了点,但我肯定没看错!”

“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但一定是去支援咱断山青宗的。诶老张,走走走,去给几位也不知道是真人还是真君的上几炷平安香,希望他们囫囵着去,完整着归,下次还来啊。”

“对对,走走走,再多供点新鲜瓜果蔬菜的,这年关才过,新年伊始,其他事情上门抠巴点儿,这种事情可不能含糊!”

……

草甸此去再七百里,目之所及,连绵丘陵之上,终于有了些建筑的痕迹。

说是丘陵,与这一路走来的起伏也不完全相似,那一处的峰峦也太陡峭,太高耸了些。虽不若浮玉山与梅梢雪岭那般壮阔而雄奇,但这样仿佛无凭无据般直接拔地而起,再如屏风般展开的一整片山峦,依然显得极为奇特。

那些山峦都不尽相同。

有的如独枝般冲天而起,上面偶有几棵树、几丛草点缀,其余都是纯粹的石头,而这样的顶峰上,充其量不过能容两三人席地而坐,却偏偏竟然还能有一座破烂小亭子,亭顶或独立、或斜倚着一两个人,看不清在做什么。

有的山峦形单影只,独独一峰立在那儿,峰顶再如驼峰般起伏而落,上面插满了刀剑斧锤,在...

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还有的山峦像是贴黏在了一起,形成了不大不小一片小群山,群山各有峰顶,每个峰顶再有不同的小殿坐落。那些道殿都不多么精致,甚至有些破碎,殿前却都有弟子在舞剑弄枪,连出一片叱咤人声。

山峦再远的地方,是海。

海面澄净,倒映出如洗碧空,竟然完全是一幅海天美景。

哪里有虞绒绒想象中的枯败场景。

十六月显然也在听了傅时画的描述后,有了和虞绒绒如出一辙的想象,此刻见到面前这一切,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喃喃道:“好美……”

“哎呦哎呦,这位师妹是第一次来我们断山青宗吧?别看这会儿美得很,等到魔兽潮来临的时候,那海可就会变成乌漆嘛黑,遮天蔽日,可是和美字不沾边。”一道声音冷不丁在十六月身侧响起,一人不知何时御剑行于剑舟一侧,双手抱胸,笑容疏朗,他的目光落在十六月身上,却有些迟疑:“真人……真君?卧槽?”

他惊疑不定,一时之间连礼节都忘了大半,就这么盯着十六月看了半天:“骨相绝对不超过二十,这、这就真君了?!”

如此喃喃错愕片刻,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傅时画身上,恨恨道:“老傅啊,怎么你不讲道理,你带来的姑娘也不讲道理啊!……等等,你个狗小子,这才几天没见啊,你怎么也金丹了?!”

“哟,老邢,你还活着啊。”傅时画懒散伸出手,与他打了个招呼:“我想金丹了,就金丹了呗。”

老邢师兄咬牙切齿:“你还是这么惹人嫌。说金丹就金丹,就和百舸榜上那个你之后的第一名十六月一样,才上去几天,又没了,这速度,是人吗?!”

然后,他就听到一旁的少女举起一只手:“你在喊我吗?”

老邢慢慢转过头,盯着满头小鞭子的少女看了片刻,缓慢问道:“……你是十六月?”

得到对方笑眯眯的认真点头后,老邢倒吸一口冷气,牙更酸了:“果然,我就说,北边那点儿又不比我们南边凶险,我师弟们都在哭嚎说不会十六月师妹陨落了吧,现在看来,还是我的直觉准,肯定是破境了。不过现在新的百舸榜第一虞绒绒,总不能和你们一样可怕!”

“嗯?邢师兄在喊我吗?”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傅时画身后响起,老邢循声看去,却见一位圆脸少女笑眯眯探出头,再顺带给他介绍道:“这位是阮铁,也已经破境入金丹啦!”

老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