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八章(2 / 2)

贺兰瓷和陆无忧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等这个怪人哭够了,声音渐低,陆无忧才弯下腰,扶着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才哑着声音开口:“小人名叫王义全,本是布政使蓝道业手下的吏官,几年前他刚调来时我们还觉得他为人和气,然而一次无意间小人发现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款被支走了大半,虽然小人知道官员贪墨本是常事,但这也太多了……那年饥荒严重,道路两旁都是卖妻卖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两,还有更惨,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无人上报,入夏时还要照常征税……但因为朝中有人,不止没降下惩罚来,考绩竟还评了个良上,这实在荒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

“……后来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员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证据,只待能遇上个好官……可我们等了许久,其中还遇到了一个口口声声说能帮我们伸张正义,却转头把我们卖了换取好处的贪官……我们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这里装疯卖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王义全还依稀记得那位冷肃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郑重而端凝道:“你放心,东西先留在你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将此事上达天听,还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着士子的澜衫,虽已为官,犹带些许书生气。

好像坚信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气。

他身侧也还站着那位容貌娴雅温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温柔坚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无断无绝。

“我在益州无可信之人,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无可查,便只能将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轻声道,“叶娘,你可愿意?”

叶娘微笑着道:“妾身心甘情愿。”

“这药水刺到身上,可能会时时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拨着弦,琵琶声轻灵雀跃,笑容益发明亮,“大人为国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连串的曲音,从她指下流泻,“大人还要再听妾身弹一曲吗?此曲是我所作,只为大人而弹。”

那时他们站在一起,何其登对,宛若一对璧人。

“是我害了他们……”

说完,王义全又俯倒在地,泪如雨下,顺着他憔悴沧桑的面庞一行行滚落。

“沈大人本想写奏章上禀,结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觉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将之告密给了江安知府,换取前途富贵,沈大人便遭了毒手……听闻陆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贪腐,陆大人是贺兰大人的女婿,定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实在不敢再叨扰,生怕大人也……”他拭着模糊的眼眶道,“没想到还是听闻大人的死讯,夫人到此我们也想劝夫人早些离开……可能益州也就只能这么烂下去了吧,毕竟、毕竟……”

贺兰瓷深吸一口气道:“不会如此。”

陆无忧转眸看了看她,随即笑道:“你放心,我与沈大人不同,不会那么轻易被害……我既然已经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回去便写奏章……不光是你们所收集的证据,还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还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谁,都一并说清楚了。”

“那下仆现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证据……”他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不一时从屋内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盒道,“大人,这些是摹本,原谅小人实在不敢把他们用命换的证据轻易给出。”

“无妨。”

陆无忧随手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有账本残页,有往来信件,有按着血手印的证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银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运出益州,沿途往来皆可查证,包括官员抵京时的孝敬上供,一笔笔都像浸透着血泪。

陆无忧仔细看过,一时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与平江伯——丽贵妃的哥哥有牵连,几乎整个益州官场都多少有干系,丽贵妃受宠至极,和圣上身边的太监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礼监一众权宦,时时在圣上耳边美言,能将一个地方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顺帝又一贯握权甚重,并不完全听信内阁,还不时用内侍打压,如此一来,造就了这般地方毒瘤。

听闻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园子,比之王府都更气魄奢华。

贺兰瓷也看了那些罪证,在回去的马车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东方将白,一轮日曜即将升起。

陆无忧道:“你一晚上没睡,该困死了吧。”

贺兰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里找了找,“这是我来之前,问我爹索要的,沈一光临死前最后送来的奏章摹本,我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给你……他只是想做个好官而已……”

二十来岁中进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为官也不过两三载。

“……大雍会变好吗?”

陆无忧接过,打开没看两行,便发现贺兰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一种隐隐约约含着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从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他,很热烈,也很认真。

像有的人看见金银财宝一般。

陆无忧愣了愣,展颜一笑。

“会不会变好不知道,但不能让萧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脸,“贺兰小姐,要不你直说对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贺兰瓷把脑袋搁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会,又缩回来道:“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只是从考上进士,到进内阁,目前最快的记录也需要几年,这还得是内阁无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纪太轻了,文臣又不像武将,有军功可以去挣……”陆无忧顿了顿道,“但我答应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权位高低。”

贺兰瓷又把脑袋搁回来了,还滚了滚:“陆大人,你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点。”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娇。

陆无忧心口微动。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适。

但陆无忧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革新吏治,将贪官污吏全送进诏狱,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贺兰瓷也笑了。

笑过之后,她略略歪头道:“你是不是想亲我?”

陆无忧坦然承认:“嗯。”

贺兰瓷慷慨道:“那你亲……”

“亲一下。”

陆无忧说着,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贺兰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几分惆怅:“是我胡思乱想,你尽力就好,不用变成……沈大人那样。”

“不,你对我有期待我还挺高兴的。”陆无忧耸肩道,“我也很庆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这是实话。

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来益州。

贺兰瓷反复思量了一会,斟酌着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叶……”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种感情。

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还有了一点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陆无忧伸手挡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怀疑。”

贺兰瓷略微不满道:“你让我说完……”

她还想再跟他表达一下。

可惜贺兰瓷又确实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来,她一会便低着脑袋在陆无忧身上打点。

陆无忧干脆把她拽过来躺在自己膝盖上,伸手去给她脱绣鞋。

贺兰瓷大惊,挣扎着道:“……这不成体统!”

陆无忧道:“你都不是大家闺秀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也不……”

然而,陆无忧顺手就把她给按倒了。

贺兰瓷权衡过,确实没法在这里和他搏斗,又挨不住困意,还是蜷着身子,闻着陆无忧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在他怀里睡去。

陆无忧指尖轻拂她垂下的碎发,心中异常平静且无畏,凝视了一会,居然也生出困意,便缓缓闭上眸子。

怎么可能呢,他不会成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叶娘。

他是要大权在握的人。

——更何况,他也不会让她死。

马车颠簸中,有晨曦顺着车帘缝隙涌入,落在贺兰瓷的发梢与陆无忧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益州线快跑完啦,点一下题。

不过,无忧的事业也不咋一帆风顺就是了(恋爱倒是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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