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揽英才 姜沃:看,我最后才卷你。(……(1 / 2)

长安城晨钟初响。

延康坊。

秋初清晨,天气凉爽宜人,坊中街道上行走的人,较之炎炎夏日多许多。

挑着担子卖货的小商贩也多了不少,一派蓊蔚洇润的热闹烟火气。

街上一扇黑油大门向外打开,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走出来,叫住了沿街叫卖桂花糕和鲜桂花的挑担人,口中道:“干湿桂花糕各要两斤,鲜桂花……”

挑担人忙停了下来,边取了干净的长筷子,用干荷叶包桂花糕,边道:“这桂花都筛过了,两种桂花味儿不同哩。这种味轻煮粥最好,这个香气足好做点心的。”

“那就都要。”胡服姑娘每每开口,都带了种别样的爽快和利落。且不必小贩慢慢算账,她很快报出了钱数,付过铜钱后又转身进门了。

小贩看着这扇黑油大门,很懂行情的判断出,这里面必然住着个大官。

因这是一扇后门。

他常年走街串巷,早知道这间宅子的正门是直接开在坊墙上的——

朝中有定规,坊内所有房舍、店铺,门都只能向里开在街道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直接将正门开在坊墙上,白日夜间出入,马车可以不经由坊内。

三品大员啊。

小贩又隐约想起,似乎这座宅子,更早的时候,是一个亲王的?

*

宅院中。

女亲卫长吴英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主院,将买好的桂花糕和鲜桂花带给正坐在竹椅上坐着看公文的姜侍郎。

就听姜侍郎道:“我就各要四块,别的是给你们买的。”

吴英也不推辞,清脆地笑应了一声。

姜沃也笑了:她格外喜欢吴英这种爽利的劲儿,像是夏日里脆生生的青瓜。

崔朝早准备好了盘碟,将桂花糕留出几块,搁在姜沃面前。

语气里却带着大厨特有的不甘攀比心问道:“你真觉得比我做的好吃?”

姜沃含糊道:“都好。”

崔朝就低头去慢慢拨动买来的鲜桂花,风吹过,眉眼间如一池春水般微皱。

姜沃改口:“你的好。”

崔朝抬头含笑,容色更胜院中景致——

这院中景致可不一般。

姜沃现在的这座宅子,并不是她夜里会回去陪小公主的小宅。

而是她做了吏部侍郎后,皇帝按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御赐的大宅。

事实证明,皇帝很是英明。

因姜沃在做了‘副知贡举’后,来走门路的人真是络绎不绝。许多朝臣觉得直接到吏部找人,实在是太点眼了,就开始打听,这位姜侍郎住在哪里。

这时候朝臣们才惊觉:姜侍郎没有家族,也未成婚,居然神秘如许,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家宅何处!

只有传言,因先帝与当今皆赏赐颇多,以至于她甚有家资。在京中数间坊子都有宅院,平日具体住在哪里,就说不上来了。

姜沃自然不愿暴露自己的私人住址。

好在有皇帝提前给她赐的大宅。

这座宅子也很有来历,是先魏王(濮王)李泰的宅子。

先帝当年极溺爱魏王,赐下的延康坊宅子,整整占了四分之一个坊子!

妥妥属于超标违规建筑。

到了李治登基,连四哥本人都不想保留,何况这座父皇赐给四哥的违规建筑。

当年就下令将这宅子收归国有,拆除了所有王府规制的装潢,然后按照三品官员官邸可占地的大小,改造出了五套挨着的大宅,准备留待赐与朝臣。

姜沃得到了御赐的第一套宅院。

因这套宅子太大,再不能似原来一样,让她带着一两个女卫独居。

媚娘还特意将府中人都给她配齐了。

**

门外挑着担子的小贩,快速走过这一条长街,路过了几张一模一样的黑油大门,都没有叫卖——他知道这几间大宅中还未住人,索性省省力气。

出得长街,就是延康坊的正门。

他就在正门外放下了担子,吆喝着等路人来买桂花糕。

小贩已然看出这两个月来,坊中比往日热闹许多,也有许多生面孔走过路过。

他想起了邻里都在说的传言——如今贡举在即,诸州学子入京备考,自然要各处投卷。

而那座大宅里,住的正好就是吏部的大官,管着今年贡举的!

听闻近来延康坊内的房舍,甭管是租赁还是售卖,都贵了不少。

小贩在坊内只有一处祖上留下来的小房,一家子住在里头,自然不可能轻易卖出去。但听到坊中房舍涨价,却也是欢喜的。

何况人来人往,许多入京学子来延康坊投名刺和文卷时,也都会顺手买些桂花糕吃。

近来进项颇丰,

真希望这延康坊,再住进几位大官啊!

*

姜沃也知延康坊的房价持续走高的消息。

其实这些年行于朝堂,姜沃对权力不是没有深刻认识。

但直到现在,她惊觉自身已经能够带动房价了。才对如今所拥有的权力,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清晨空气清澈的过分,又带着丝丝缕缕幽幽桂花香气,熏人欲醉。

姜沃就与崔朝说起:“权势的滋味,实在如饮醇酒,易令人不知何时醉去。”

“若是你发现我要醉了,可别忘记拿走我的酒杯。”

其实最初,姜沃是更担心媚娘的——媚娘如今每日会替皇帝分奏疏,陪他一起看奏疏,站的是云端,看的是这天下大势,至高之权。

但现在,姜沃倒是更慎于自身了。

毕竟媚娘虽然离权力中枢最近,但她天天要面对皇帝,面对这个国家最高执掌人,许多事只是建言,尚不能一言堂。

但姜沃走到了朝堂吏部中。

在面对很多人时,她已经有了一言以决的权力。

“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这句话是媚娘写了赠给她的,是出自先帝的《帝范》。媚娘与她感慨道:“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只要掌权者,都该有此心才是。”

于是媚娘以此句自勉,也送给姜沃。

人总要心怀畏惧。

但哪怕有日日自省,也常与媚娘相谈,姜沃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迷失在权力中。

因而也嘱咐崔朝,到底旁观者才清。

发现她不对,及时说出来才是。

今日又提起此事,崔朝就笑着玩笑了一句:“我倒是不担心你迷失在权势里……”能长久对权势保持畏惧的人,担忧自己迷失的人,反而不会真的失去清醒。

崔朝指着自己道:“但我真的担心你将来再迷失在美色里。”

悠悠然:“毕竟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啊。”

姜沃笑的险些连人带竹椅翻过去。

*

两人对坐吃了桂花糕后,天光大亮。

姜沃坐着不想去换官服,带了点疲倦道:“好容易一日休沐,却也不能回去陪安安。”依旧要加班,不停地见人。

案上摆着十来张名刺。

都是今日要见的人——这还是能推公事的,她都推去吏部官舍相见的结果。

但有些实在推不得,比如手持李勣大将军名刺要来投文卷的人,姜沃肯定是要见的。

大环境如此,姜沃觉得,自己已经‘迅速腐败掉了’。

崔朝也知姜沃对科举的想法,就劝了她几句,与其现在逆势而为,大改科举之制,不如先顺势将能拣的人才拣出来。

姜沃点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科举,无论怎么折腾,都只与天下百分之一的人相关。”

所谓寒门贡士,也至少是能读得起书的殷实人家。且学子能有资费一路从县、州层层考上来的,已经是大唐那前百分之一的人了。

时代所限,文盲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古代,再怎么折腾考试制度,读书这件事,也与天下绝大部分人无关。

但……

无论这个事实多不公平,但封建社会就是如此,不足百分之一的权贵官僚,来决定剩下万民的生活质量,甚至是能不能有生活。

姜沃如何会不战战兢兢。

如果她选错了官员呢。

若是她记忆里的人与事,与此世并不相符,她的庇护又是什么?

她与崔朝道:“我儿时听过一个故事。海边一只蝴蝶扇了翅膀,改变了一点风,但酝酿至海的另一边,就是一场风暴。”

崔朝懂得她的意思:“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许会带来一场润泽土地的雨水,也或许会成为摧枯拉朽的狂风。”

姜沃点头。

崔朝柔和道:“但你不是蝴蝶,也不是风。”

“你是吏部侍郎,你会一直在朝中。”

“人为官一世,怎么会一点儿不出错?便是你一时看错了人护错了人,只要你还在朝中,就能当机立断处置了。”

姜沃颔首:是啊,哪怕会引起蝴蝶效应。

但她却不再是一只单薄脆弱的蝴蝶了。

*

因这‘侍郎宅’中所有人,都是媚娘给姜沃安排的,除了女卫,便都是宦官。

此时有人走来报,外头又有新的名刺递到‘阍室’(门房)了:“姜侍郎今日还再见新投名刺之人吗?”

姜沃摇头:“先收下吧,今日不见旁人了。”

她再次翻看了下案上名刺。

排在头一位的便是阎立本与狄仁杰。

崔朝见这张名刺也不由笑道:“看来阎尚书当真取中此人。不但向你力荐,还要亲自带这年轻人来见你。”

听崔朝说起狄仁杰,是很自然的一句年轻人。

姜沃听来却甚为感慨。

狄仁杰,今年才二十四岁,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呢!可不是年轻人吗。

见了她,无论从年纪还是资历上,传说中的‘狄阁老’都要妥妥称她一句前辈了。

还有……姜沃拿出最下面两张名刺,是卢照邻与骆宾王的。

他们的名刺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姜沃要给刚回京的卢照邻接风,正好就安排了与小宴一起见了。

算来,卢照邻与她年纪相仿,骆宾王则比她小两岁。

更别提初唐四杰里剩下两位,大约此时也就刚出生。到时候若有缘相见,都正经是她的子侄辈。

她不由道了一句:“岁月催人老啊。”

随着她感叹声落下,就见崔朝立刻看过来笑道:“怎么忽然这么说?人道色衰而爱驰,这就准备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姜沃再次失笑。

一早上,笑过两次后,姜沃心情终于变得如秋日天空一样开阔明朗,愉悦起身去换官服。

准备开始一日的繁碌加班。

**

姜沃是在正堂候着阎立本与狄仁杰的。

正堂待客,最为郑重。

阎立本走在前头,见了姜沃,两人很熟谙彼此见礼,之后阎立本就把身后的青年让出来,笑道:“这就是狄怀英了。”

青年人上前:“晚生后学并州狄仁杰,见过姜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