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1 / 2)

琉璃

秋起更漏, 月没星稀,天空传来几声滚雷。

一夜入秋,秋雨煞人。

沐钰儿穿过昏暗的甬道, 绕过一圈圈走廊,最后站在站在梁菲面前,脸上浅浅的秋雨细丝自脸颊上划过。

梁菲抱膝坐在角落里,察觉到那道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缓缓抬头, 眼睛微微眯起,神色却依旧镇定。

两人沉默对视着,走廊上的墙壁被炭火熏得发黑, 连带着那幽幽的烛火也被蒙上一层阴影,不甚明亮。

梁菲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显出几分以往不同的冷淡。

“你是琉璃的人?”沐钰儿看着她,平静问道。

事到如今,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平铺在沐钰儿眼前。

陆星不过是傀儡,彩云梁菲也是, 所有的一切都被控制在一人手中, 一个看起来和所有事情并无任何关联的人身上。

梁菲看着她,突然笑了笑, 眉宇间露出一丝讥笑:“你们终于发现了, 距离我被抓到现在也有五天了吧, 可算是发现了。”

惊雷闪过,雪白的光自狭小的窗口闪入,刹那间, 照亮整个走廊。

梁菲靠在墙壁上, 看着乌黑的头顶, 声音也被震得飘忽起来:“她总说你聪明,见微知着,依我看也不过如此,杀梁坚那畜.生时,你就晚来一步,让我跑了,现在也是,彩云想来已经坐她的马车走了。”

沐钰儿并没有被激怒,甚至是那口被夜风堵得喘不上来的气终于在此刻被人扎了一个洞,让她得以安全喘气。

尘埃落定,图穷匕见。

“她和陆星本该是相互合作,现在为何要把陆星推出来。”她握紧垂落在一侧的手,镇定问道。

梁菲笑说着,盯着被闪电照得忽明忽暗的墙壁。

“陆星此人太过心狠手辣,这等枭雄竟然还耽误情爱上,真是可笑,这些年他做的坏事罄竹难书,一桩桩一件件,想来我只要说出来,司直都会觉得熟悉。”

她笑了起来,当真好似孩童玩乐一般仔细数着手指:“我们从司直熟悉的开始算起,第一嘛,自然是诓骗梁坚入洛阳,我们推着他一步步走入这偌大的浑水中。”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沐钰儿蓦地有些晃神,当日能从姜才身上牵出王兆的便是琉璃的几句话。

——“一月初的时候,这大傻子带着一个读书人来……瞧着就不是一路人……”

——“我瞧着那人是心中有人。”

梁菲见她深思,身形微动,却是半个身子藏在阴暗中,眸光微动,深深地看向沐钰儿:“南市那次其实不是我们初见,很早之前就听彩云,听琉璃说起过你,说你是如此无畏,如此凌然,如此与众不同,说的我当日一见司直就心生向往。”

江南女子的声音绵软温柔,好似一块上好的绸缎在耳边轻轻拂过。

沐钰儿眉心微微蹙起。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司直这等运气。”梁菲的声音在夜色中微微低沉下来,“这么多人保护你,免你颠簸,护你平安,我啊,真的是羡慕坏了。”

沐钰儿嘴角微微抿起,依旧一言不发。

外面传来磅礴大雨的声音,走廊上的火把不争气地闪烁了几下,照得所有人的神色都明暗不定。

梁菲突然笑了一声,好像是想了很好笑的事情,声音还带着些许笑意:“罢了,人是会被放弃的,沐钰儿,你不懂啊。”

“琉璃与你们见面的据点在哪里?”沐钰儿打断她的自怨自艾,冷硬问道。

“司直先听我把话说话,这些年我实在是太多话要说了,梁坚之后是谁来着,对了,是东宫令史鲁寂,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但这天下谁不可怜,我们带着他牵线药材,只等着一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你瞧,果然派上了,若不是你们,这朝堂想来也该热闹起来了。”

“你们为何要动东宫?”沐钰儿敏锐问道,“你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梁菲整个人蜷缩着,只是自顾自说道:“可惜死了一个日本人,那日本人倒是好用,奈何司直不给他活路,后来的天枢里,我们送秋儿的家人回洛阳,逼得莫白和我们合作,再到后面的相国寺里,我虽不曾亲眼所见,但澄明是我亲自送上相国寺,我想来也觉得可惜,他是个好孩子,可惜了,这世道,好人是没有活路的。”

一桩桩一件件,竟然当真都有他们的影子。

沐钰儿眉心微微蹙起,仔细打量着面前神色阴暗之人,心思微动:“是姜家还是东宫,还是江家之人,豫王……”

梁菲沉默,半个身子侧了侧,半张脸被外面巨大的闪电照亮,露出一丝诡异的讥笑。

她只是这般看着她,很快便又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我不过是想要求一条生路的蝼蚁罢了。”

沐钰儿沉默:“琉璃到底在哪里?”

梁菲也紧跟着沉默,许久之后才卑微说道:“她不是你的好友吗,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嘛,你不是说会对她很好嘛。”

沐钰儿嘴角紧抿。

“那就让她杀了唐不言。”梁菲面容微微扭曲,“让她把这些年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沐钰儿喉骨微动,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杀的人还不够吗。”

梁菲沉默:“那都不是她自愿的。”

“那霍三娘她们呢?那村长呢?那叶二郎?”沐钰儿咬牙,“张一呢?”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为。”梁菲坚持说道,“她要的,至始至终只有唐家而已。”

“我唐家何时得罪过她。”一侧的瑾微大声质问道,“郎君还救过她,三郎也与她无冤无仇。”

梁菲讥笑一声:“那就要问你们家唐阁老了。”

“问什么?”瑾微冷笑,“问阁老瞎了眼,救了一个祸害吗?”

梁菲整个人从阴影中爬了出来,目光带着怨恨,阴沉沉地盯着瑾微:“救,唐稷是救人吗,他不过是一个交易,他明明知道张柏刀要的救是什么样的救,可他还是任由琉璃流落风尘。”

沐钰儿沉默。

梁菲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冷说道:“这些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唐阁老的施、舍罢了。”

瑾微怔在远处,不曾想后面还有这等波澜。

“他与我师父做了什么交易?”沐钰儿低声问道。

“他让你的师父去救一个人,他则把琉璃揪出来。”梁菲整个人萎靡下来,好似被蓦地抽去脊骨的人,靠在墙壁上,喃喃说道,“可唐稷失言了,这个懦弱的小人,竟然失言了。”

“只有唐不言死了,唐稷就会明白,是因为不履行和张柏刀的诺言是会遭到报应的。”

瑾微脸色大变。

—— ——

“原来如此。”唐不言坐在琉璃对面,心中疑惑烟消云散。

耳边是电闪雷鸣,照得整个阁楼格外亮堂。

“是啊。”琉璃穿着大红色的衣裙,绣着金丝的宽大袖子垂落在一侧,她扶额,那截袖子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她低眉浅笑,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地熟稔:“少卿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笑。”

外面狂风暴雨,吹得窗棂咣咣作响。

她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一点可笑的陈年旧恨,甚至日理万机的唐阁老未必记得此事。

唐不言端坐着,月白色的衣摆安静垂落在两侧,冰白的脸上平静凝重。

他看着面前之人,漆黑的眸光并无怨恨更无惊惧,就像不远处的沉沉夜色,幽深而清寒。

“若真的是阿耶当年害你沦落至此,你心怀怨恨,报复与我,并不可笑。”

琉璃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人人都说三郎高义。”她笑了笑,“原来是真的。”

“可我有一点不解。”唐不言注视着面前之人,镇定问道。

“为何你觉得我阿耶当年一定能救你出教坊司,你出事那年他不过是一个礼部郎中,阿祖虽是阁老,但当年高.宗病重,阿祖也已年迈,无法整顿朝政,李御史至死不肯低头,若非阿祖冒死惊醒陛下,此事任谁都是鞭长莫及。”

琉璃歪头,嘴角带笑,眉眼间却是冰冷一片:“那他为何要和张柏刀说能救我,我满怀希望地等着,却只等来这样的后果,从教坊司到牡丹阁,又有何区别。”

唐不言沉默:“若是当年是张柏刀下场救你,结果不会比阿耶更好,他当时不过是八品官吏,甚至不能靠近陛下,他能做的,最坏的可能不过是仗着武功劫狱而已。”

琉璃俏脸冰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也比待在这里生不如死来得好。”

她不知道浪迹天涯有多苦,却已经尝遍了倚人卖笑的苦痛,钝刀子割肉,也不过如此。

“你及笄之后从这里出去可以拿到一个干净的身份,而你若是被通缉,想要翻案难上加难,这辈子只能躲躲藏藏过日子。”唐不言就像一座精雕细琢的玉雕,连着眉眼也不曾耸动一下,苍白的唇色在雷电交加中越发雪白,“牡丹阁的地契在你手中。”

“这是唐稷与你说的?”琉璃失笑,妩媚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

唐不言摇头:“是我自己查的,教坊司内有录司,我查了当年李家女眷的去处,这才发现当年因为高.宗常年病弱,教坊司已经闲置,阿耶身为礼部郎中便上书要求改制教坊司,免除皇家供养,你们李家便是从中分出的一支,李御史只有一妻一妾,妾在出事前已经被李夫人放归,其子也被逐出宗族,所以当年入李家入牡丹阁的只有李夫人和你。”

琉璃好似听着别人的故事,脸上露出凉薄的笑来:“要说还是唐阁老多谋善断,这招声东击西,如今再看依旧觉得滴水不漏,不授人以柄。”

唐不言沉默:“李夫人一年后就病死,之后就剩下你一人。”

那一年,李月舒八岁。

“你也说了当年唐稷不过是一个郎中,上有不理政务,无力回旋的年迈老人,下有还未顶天立地,无法支援的小辈,这个牡丹阁,他如何说的算。”琉璃失笑着,“自来皮肉生意就是天底下最好赚钱的生意,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踩着我们的血肉,却讲着光明堂皇的话,当真是可笑。”

唐不言抬眸看她:“你,是离不开了?”

雷声大作,整个地面都似乎晃了晃,大雨倾盆而下,落在屋檐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牡丹阁后面多少势力,多少人从我们身上拿钱,你们唐家根本就不愿出面,不过是做一些表面功夫敷衍罢了。”琉璃脸上笑意敛下,面若冰霜,“只恨张柏刀总是告诉我隐忍,告诉我唐稷也为难,告诉我时机马上就到了。”

“我阿耶没有做错,我也没有任何错,上位者来路不正,下位者躁动不安,我不过是一枚棋子,我不愿上这个棋盘,却不得不一次次去迎合那些人,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你们唐家口口声声是为了江山社稷……”琉璃缓缓吐出一口气,冷淡说道,“可江山社稷与、我、何、干。”

唐不言沉默,任由那声酝酿许久的惊雷在耳边响起。

“所以你杀了……张柏刀。”

琉璃脸上的神色缓缓僵硬,最后看着亮如白昼的窗外,神色微微有些失神,大雨已经顺着窗缝挤了进来,屋内弥漫着潮湿之气。

“下一个了。”她低声说道,“是你。”

—— ——

陈星陈月吊着一口气,对视一眼,嘴角微动,却又不敢说话。

——这人若是再受刑,怕是不行了。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她只要杀了唐不言,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她。”梁菲一身是血,声音沙哑地说道,一双眼阴狠地看着沐钰儿。

“若是她真的找唐阁老报仇,我姑且信你这番说辞。”沐钰儿站在她面前,鲜红的血落在她的已经上,留下一道阴暗干涸的痕迹。

梁菲冷笑:“唐稷如今是朝中栋梁,我们如何靠近。”

“到底是你们还杀不了唐阁老,还是唐阁老还不能死?”沐钰儿不笑时,眉宇间的锐利被一滴血衬得越发无情冰冷。

梁菲沉默:“你现在要为了一个郎君,放弃你这么多年的朋友。”

沐钰儿面无表情把脸上的血痕抹掉,脸颊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印。

“唐不言会是一个好官,我救他是为了大周未来的百姓。”

梁菲讥笑一声。

“但她杀了这么多人,于公于私,都不再是我认识的琉璃。”

梁菲抬眸看她,低声说道:“你也不要她了。”

沐钰儿沉默,随后抬眸看她,那双浅淡的眸子被骤然发亮的闪电照着,好似一颗打磨精致的琉璃。

“我不想她继续错下去了。”

梁菲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真的了解你,甚至连你说的话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