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1 / 2)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他不愿意吐露,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一笑,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

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

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