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1 / 2)

阿波罗做决定并没有花很长时间。

神明的意识之海广袤又深邃, 能在瞬息之间领悟凡人穷尽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奥妙。而细究起来,卡珊卓在意的事并不复杂:他们有可能因为无法磨合而长久地互相折磨,甚至惨烈收场。

“也许确实如你所言, 我与你之间天生有着差距。因而我们即便注视着同一件事, 也会看到不同的光景。我试着套入佩安的身份, 将他摆放在与神明面对面的立场上,似乎理解了一些你的忧虑和疑心。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你为何会这样在意尚未发生的事,但至少,”他弯唇, 像是感到庆幸, 又像是无可奈何, “我大致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卡珊卓偏了偏头,表示对此抱有怀疑。

“你无法接受你无法应对的意外转折, 并且非常介怀时间带来的改变。”阿波罗顿住, 征求她的首肯。

她对此没有否认。

“大地盖亚与天空乌拉诺斯将永远存在, 只在世界尽头的洋流短暂地相触, 与大地与天空一样, 我是永恒的。”

除了神祇, 没有任何存在能这样坦然不带一丝夸耀地谈论“永恒”。

“你看起来不愿意相信,但我既然恒久不灭,为什么我的感情不可以是永恒的?以这个前提谈论你所有的不安和抗拒, 它们都是可以轻易消解的泡沫。”

卡珊卓不客气地指出他话语中的漏洞:“恒久不灭, 不代表着全无变化。况且, 你的——”

她及时抿唇。哪怕是对古典文学缺乏了解的现代前生, 她对希腊众神最大的印象就是滥情, 说得好听一些是感情生活极度丰富, 当然, 这句话的主语一般限定为男神。更不用说,她还亲眼见识过万神之王宙斯的宠爱是怎样不可靠的东西。

只是她不可能在阿波罗的面前指摘宙斯,不仅仅因为他是雷霆之主的孩子,也因为诋毁贬低神明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只要念出神|的|名讳,就有可能被祂察知。

阿波罗读懂了她强忍咽下的话语,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我与父神不一样。”

他侧首,视线在虚空的某处定住:“母亲为了生下我与阿尔忒弥斯在大地之上奔逃时,碍于赫拉的怒火,父神并没有出手相助。”

通常而言,神明一降生就拥有成熟的灵智与躯体,而祂们的记忆又永久鲜活如初。因此阿波罗只是一眨眼,就找回了在德洛斯岛产生第一缕意识那刻的感觉。

名为阿波罗的存在诞生最初的最初,看到的是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尔忒弥斯。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助母亲继续分娩。而那时,他尚未学会如何从意识之海内部观察自身,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位金发蓝眼睛的年轻女性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让他天然地心生亲近。

而后他看到的才是母亲勒托。

即便是女神,在生育时也难掩疲惫之色。她注视了阿波罗须臾,向他笑了一下,像是如释重负,很快闭上眼睛修养精神。

“我是阿尔忒弥斯,你的名字,我的孪生兄弟?”阿尔忒弥斯将阿波罗从细沙滩上拉起来。

神祇的名讳在降生的瞬间就铭刻于意识之中,三音节自然地从他的唇间滚落:“阿波罗。我是阿波罗。”他观察着阿尔忒弥斯与自己肖似的外貌,理解了自身的形体,迟疑了一下,望向靠在岩石上休息的母亲,又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半晌,他喃喃:“我们的父亲?”

阿尔忒弥斯淡淡道:“父神宙斯在奥林波斯。”顿了顿,她看向秀丽的海岸线:“天后没有追到这里。我们是安全的。”

阿波罗在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和至亲的境遇。

平心而论,宙斯待他颇为优厚,他天生就拥有弓箭、音乐和医术的权柄。他本能地知晓自己还能拥有更多,而他执掌的权柄越多,他登上奥林波斯、终有一日面对天后赫拉时就会越有底气,不致于让母亲丢脸。

也许在同一个失望又清醒的时刻,阿波罗就对自己许下了隐秘的诺言:即便父神有自己的苦衷和考量,他也不会容许自己未来的爱人落到与勒托相同的境地。他的子嗣降生时,他会陪伴在他们身侧,听他们念出自己的名字。

再一眨眼,阿波罗回到伊利昂王宫偏殿。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卡珊卓分享回想起的这一切。这是他为数不多感到脆弱无助的时刻。讽刺的是,第二次陷入类似的心境,就是因为眼前之人——他追逐着她跨越仿若没有尽头的大地,眼睁睁看着她在他的怀抱中化作无知无觉的月桂,而后度过漫长的等待的岁月。

像是想要掩饰住内心微妙的狼狈,阿波罗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里拉琴,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来,并不是哪一首特定的曲子,却依旧动听。

“我与祂不一样,”他拨弦的动作不停,向卡珊卓重申,转而说道,“你不相信也无妨。即便假设有一天,我对你的感情发生变化,我也不会亏待你。我的心胸没有那么狭隘。”

他与卡珊卓眼神相碰,眉心出现褶皱又平复:“你不会成为塞墨勒。我可以发誓。”

真的苛求起来,即便是对冥河女神斯堤克斯许下的誓愿,也并非不可违背。只要违约的神明愿意承担代价。而以神明没有尽头的漫长标准衡量,昏睡与流放终究只是暂时的。

“我知道你的态度了。但那目前还太远。假如不是你,而是我的感情改变了呢?”

阿波罗错愕地陷入沉默。

他显然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卡珊卓知道自己这话更像在抬杠,不觉哂然:“我并不在预告什么,只是凡人原本就无法触及永恒,我无法对你许诺任何事。”

“假如你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你也会逐渐明白我在想什么,”看着她的反应,他继续说道,“而那并不意味着你要舍弃身为凡人的一切。我想,狄俄尼索斯应当是一个你很熟悉的例子。”

卡珊卓陷入沉默。

阿波罗见状重启话头:“正如你所说,目前还太远。现在为此争论只是空谈。我和你可以先解决眼前的事。”

“卡珊卓,我是否能理解为,你既然告诉我这些,意味着你愿意给我一个表露诚意的机会?你的迟疑并非全无来由,但就因为我是神祇,而你是凡人,你就认定自己的揣测一定会成真,进而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那未必过于不讲道理。”他的话语直白而恳切,并无威吓的意味。

卡珊卓垂下视线。她知道在阿波罗眼中,自己的坚持离无理取闹只差一点。

阿波罗拉近距离,耐着性子说道:“我会退让,但相对地,你同样得那么做。那样才公平,你想要的也包括公平,不是吗?”

她闭了闭眼,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天秤正在逐渐往对侧倾斜:“你说得对。”

他松弛了些微:“我愿意向你证明,我可以让你满意,我也可以让你拥有控制感、让你感到安心。但我对你也会有要求,那自然是你能力范畴之内的事。我想要什么可以之后再说,我不介意,但我认为要求你承诺会试着那么做并不过分。”

卡珊卓咬住下唇,最后点头:“好。那么……如果只谈论眼前的事,你具体想怎么做?”

她感到有必要让阿波罗一手。上来就谈论金苹果和特洛伊存亡的事,又会显得她贪婪、依仗着自己对阿波罗的特殊不讲道理。

阿波罗抬了一下眉毛,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做?”不等她作答,他就笑了一下:“即便你不肯说,或是一时之间说不出来,那也无妨。在做什么之前,我会询问那是否是你乐见的。我们可以一起摸索合适的相处方式。”

“听上去是个好的开端。”

“那么,”他眼中湛蓝的波光荡出惊心动魄的褶皱,“我可以吻你吗?”

卡珊卓沉默了片刻。一旦把话说开了,承认阿波罗、哪怕只是阿波罗的皮囊对她拥有极大吸引力也变得不是那么艰难。况且,一个吻而已。

“可以——!?”

简短应答的最后被阿波罗吞吃下去。他的架势更像是扑过来咬她。

唇瓣相碰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颤抖了一下。

卡珊卓的身躯各方面都与达芙妮有所不同,她的个头拔高,肩膀手臂的骨骼都变得更为鲜明,拥抱起来能够感受到些微的棱角。最简单的亲吻身体各处感受到的也难免与此前不同。

阿波罗在最初的眨眼之间有些困惑地停了停——他还是不由自主拿亲吻达芙妮时的感受作对比,因而对感官接受到的一切刺激觉得陌生。

但几乎是立刻,他就彻底投入进来,并且用上数倍的热情,仿佛要证明刚才那瞬息的僵硬并不存在。

这个吻其实算不上粗暴,阿波罗始终留心观察着卡珊卓的反应,以确保他不会无意间又做了什么令她反感的事。

但在换气的瞬间,卡珊卓不止一次产生她会被拆分落肚的错觉。

只有用力才能确认对方的嘴唇确实存在,并未完全消弭的憾恨,以及对于暂时无法相互理解的恼火……这些带有攻击性的情绪化作动作:她手撑在身后箱盖上,五指之间缝隙也很快被填满。她的另一只手则揪住了阿波罗的头发,时而推开,时而拉近。

而后,她的指尖略松,轻轻地抚摸起神明柔软的灿金色头发。

阿波罗也不由自主舒缓节奏,绵密轻柔的一下下轻啄代替了撕咬。比起纾解渴望,反复的触碰更像是小动物之间的亲昵厮磨。

非常突然地,他彻底停下了。

“有人来了。”这么说着,他的指腹在她的唇瓣上抹了一下。嘴唇上发烫的肿胀感立刻消失了。而他的表情似乎在询问,她希望他离开还是留下。

“你走吧。”

阿波罗扬了一下眉毛:“如你所愿。但晚上我会再来找你。”

这回轮到卡珊卓吃惊:“晚上?”

“只是想和你继续谈谈。既然身份已经被拆穿,我也没有必要再假装遵循凡人的规矩,”话说到一半,阿波罗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又不由自主变得武断、不容置疑,他尴尬地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卡珊卓不禁想发笑。

“好吧。”她说。

阿波罗眼睛亮了一下,原本还想说什么,旋即便不太乐意地抿唇,一个侧身便消失了——卡珊卓知道他不过是对凡人的眼睛隐匿了身形,但从她的角度看,差不多就是穿墙而出的效果。

“啊,原来是您的琴音,殿下。”来的是平日里管理乐器库的王宫官员,大约是听到了刚才从这里传来的琴音,才好奇地赶来确认。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眯眯地称赞:“您的技艺越来越精妙了,刚才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我都几乎要入迷了。”

卡珊卓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说那是音乐之神亲自演奏的旋律。

再看刚才亲昵中因为碍事而放到一边的里拉琴,琴身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老者也注意到了这点,不禁揉了揉眼睛。

呃——

卡珊卓怀疑明天妹妹波吕克赛娜又要给她带来新的离谱八卦消息:阿波罗神降下新的恩泽,公主卡珊卓弹奏的里拉琴竟然发光了!

某种程度而言,这好像说得也没错。

仿佛察觉她的想法,里拉琴默默地收敛了光辉,如果不把鼻尖凑到琴身边上盯着看,就根本注意不到那层依旧存在着的光晕。

“不过,如果您想来练习,为何不和我们说一声?这里甚至没生火,让您受寒可就不好了,王后和国王也会怪罪我们疏于职责。”话是这么说,老者的目光在她腾着绯色的脸颊上疑惑地停了停。他的阅历与年龄相称,立刻想到了什么可能性,下意识地扫视殿室其余角落。

当然半个人影都找到。

而这间偏殿的窗户颇高,要不借助绳索之类的器具从窗口翻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挑战。